在我爸自殺後,其實我從來沒讓什麼人看到我為我爸的死而哭。

  

 

我內心其實很想讓人知道我到底哭得有多慘,可是我顯露出來的樣子卻可能讓人以為我很堅強,又或者說無情。

  

 

最常待在我身邊的人,是我的母親。但即便是她,也只看到我為我爸的死哭過一次而已。前章提到在我爸的屍體被警察發現的當天,我強忍傷痛,處理完所有事情後,一進到自己的房間,就馬上哭得死去活來。然而,出了房門之後,我沒再流過半滴淚。一直到下午,我跟我媽來到殯儀館一起看著驗屍官檢驗我爸的屍體時,我才又忍不住在我媽身旁哭了出來。我當時費盡全力想控制激動的情緒,好使自己不流淚,出力出到全身不停地在顫抖!但看著爸爸平躺的屍體,看著法官若無其事地剪開穿在爸爸身上的衣服,看著看著,便守不住積蓄在眼裡的淚水了。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有必須面對這種事的一天,萬萬沒有想到這種事居然會發生在我身上。人生的無常,在此時展現得淋漓盡致。

 

 

在我忍不住掩面哭泣時,我媽拉著我的手走出驗屍間,對著我說:「哭吧!你今天都還沒哭過的。」

  

 

上午我獨自待在房間時,就早已把雙眼給哭腫了,但顯然我媽完全沒發覺。我抽開我媽的手,快步走去化妝間洗臉,再次恢復鎮定。從此,我媽沒再看過我為我爸的死而哭。

 

 

回想我爸自殺的那天, 其實我內心很不平衡。一到案發現場,我就開始不平衡!

 

 

為何所有的親友都跑去安慰我媽,而我一個人站在我爸的車外,卻沒人要來關心我?

 

 

我想是因為我沒像我媽那樣坐在地上抱頭痛哭吧!

 

 

為何警察完全沒考慮家屬的心情,在我搬運完屍體後,馬上就叫我到警察局做筆錄?

 

 

我想是因為那些警察早已對這種自殺案件見怪不怪了,所以對於家屬們哀傷的情緒也早已麻木了。

 

 

我爸的屍體是被住在我家對面的鄰居發現的。那位鄰居是我高中的老師。當他發現屍體後,他立刻騎著機車載我媽到我爸自殺的地方。去的一路上,他並沒向我媽透露我爸自殺的消息。我媽很不安地在後座向他詢問狀況,而他只是不斷地安撫著我媽,叫我媽在車上坐好,別這麼擔心,於是就這樣一路護著我媽到我爸自殺的地方。

 

 

那我呢?

 

 

為何我是在睡夢中被電話聲驚醒,然後一接起電話就馬上被告知我爸自殺了,最後再像行屍走肉般自己騎著機車到案發現場?那位鄰居以及那位打電話通知我的人都認識我,為何他們從頭到尾只護著我媽,卻完全不為我著想?

 

 

我想是因為他們跟我媽的關係比較密切吧!

 

 

從我爸自殺那天開始,家中電話跟我媽的手機時常響個不停。親戚朋友都打電話來慰問我媽的情況,安慰著我媽。而我的手機,從頭到尾就像個啞巴。

 

 

沒半個親戚朋友打電話來關心我,身邊幾個常見面的好友也沒半個主動要過來看我。

 

 

我想是因為我平時做人太失敗,人緣太差吧!

 

 

別人不主動問,我也就不會開口訴說自己心中的難過,也不會展現出傷心的模樣。我想這大概是從小受環境影響而衍生出的某種制約,讓身體會本能地壓抑住內心的傷痛。除了這樣的制約外,還有一種防衛機制也讓我能夠漠視我爸的死帶來的痛苦。以前曾聽說過一個理論,內容大致是說:當人遇到極為痛苦的事之後,大腦會自動出現一種防衛機制,在記憶中將那件痛苦的事封鎖住,避免回想到時會傷心過度而害了身子。我覺得這理論應該是正確的,因為當時只要我一想到有關我爸的事時,腦海裡便會自動跳出一個畫面。那畫面,就是我爸的屍體躺在車上的景象。當那畫面跳出時,我就不會再去回想任何有關我爸的事了。我猜想,在我看到我爸的屍體躺在車上的那一瞬間,我腦中的防衛機制就已產生了。因為制約的關係,我不能表露出哀傷;因為防衛機制的關係,我被迫「遠離」哀傷。我很快地就回到了以往輕鬆自在的模樣,但這完全是藉由內心世界的層層封鎖才得以展現。

 

 

我不清楚我媽為何能這麼自然地表露哀傷。我媽更不清楚我為何能這麼快地「走出」哀傷。看著我一如既往地過生活,我媽曾對我說:「爸爸生前不是對你很好嗎?怎麼你一點都不傷心?我沒辦法像你看得這麼開。」對於我媽這樣的疑問,我感到怨恨。我怨恨我媽沒能看出我內心莫大的哀傷,我更怨恨自己沒能力將哀傷表露出來。

 

 

我媽對於我爸的自殺,除了哀傷之外,還加上擔憂。在老一輩的觀念裡,自殺的人下場是很慘的!我想即便是現在的年輕人也可能會這麼想。自殺的人會到地獄不斷受刑,永受折磨,會不停重複自殺的過程,直到原本的陽壽該盡的那一天。種種對於自殺的可怕說法數之不盡,不勝枚舉。我媽的宗教觀強烈,又具有一些傳統思想,所以對於我爸自殺的舉動非常看不開,時常擔心我爸死後會遭受到各種生不如死的酷刑。因此,她每天都在唸經,三不五時就會舉辦法會,想藉此減輕我爸自殺所犯的罪業。為了消除我媽的擔憂,我試著轉變我媽的想法。我告訴我媽:「憂鬱症本身就是個病。爸爸的死主要是因為生病的關係。哪裡生病?腦袋生病了。爸爸是因為腦袋生病的結果,才會自殺身亡。其原理,可以等同因得到絕症而死亡的患者,死亡原因都是出自於身體上某部分的機能過度損壞。所以說,爸爸的自殺,不該完全等同於那些會給自身帶來強烈惡果的自殺。」我當時並不清楚這樣的論點是否正確,只是希望這論點能讓我媽諒解我爸的自殺。直到後來我自己也得了憂鬱症時,我才確定腦袋真的會生病,而且病起來的時候是相當可怕的!

 

 

制約與防衛機制所帶來的約束力真的是不容小覷。即便是在告別式上,親友們全都哭成了一團,我也只是在旁尷尬地笑著。要蓋棺前,我認真地看了爸爸最後一眼。遺體化妝師讓爸爸的臉看似恢復了血色,然後爸爸的嘴角還是上揚的,親友們都說爸爸現在是開心的。照著儀式,為了讓死者好走,蓋棺時所有的親友都不能看著死者。當大家全背對著我爸的屍體,視線統一看往同一個方向時,從小就對我很好的堂哥,紅著雙眼跟我說:「怎麼辦?以後都沒人陪你玩了喔......」我聽完,對著堂哥微笑著,沒說任何話。 

 

 

現實生活裡,不管是得到他人的關心與安慰,又或是跟他人深聊到關於我爸的事情,都沒能打破我處在我內心深處的制約與防衛機制。最後讓我得以從這強大的約束力當中掙脫的,是個虛幻不實的夢境。在我爸走之後的那些日子,我曾多次夢見我爸,而我再度因為我爸而哭,便是在睡夢中。最初出現的夢境,都單純只是平時我跟我爸相處的情形。在夢裡頭,我很自然地跟我爸互動著。我總是在夢醒後,才想起爸爸已經自殺了。經過多次類似這樣的狀況後,在某一天的下午,我又夢見了我爸。在所有關於我爸的夢境之中,那場夢是讓我印象最深刻的。

  

 

在那場夢裡,一開始我仍舊是正常地跟我爸互動著,我同樣不知道我爸已經自殺的這個事實。我夢見爸爸回到了家,坐在客廳跟我聊天。聊著聊著,我累了,便把頭靠在爸爸的大腿上。爸爸摸著我的頭,對我說:「冠瑜,差不多囉!爸爸要走了!」聽到這句話時,我才猛然記起我爸已經自殺的這個事實!我仍舊在夢境裡頭,但這一次,我想起爸爸已經自殺了!我理解到現在之所以還能再見到爸爸的原因,是因為我在夢境之中。於是,在那場夢境裡頭,我抱著爸爸的大腿,哭了起來。我哭喊著說:「不行,爸爸!你不能走!你別想騙我!你這一走,就不會再回來了!」我在夢裡,把爸爸的腿抱得緊緊的,爸爸身上的氣味,飄進了我的鼻子裡。那氣味,不是腐爛的屍臭味,是抱著爸爸時,自然會從他身上聞到的味道。哭著哭著,我從夢裡醒了過來。這猛然的一驚醒,使我沒法馬上回過神。等到我意識清醒時,我才發現自己已淚流不止,哭得泣不成聲。墊在我頭下的枕頭,也早已濕成了一片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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