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學用吃驚的表情迎接著我的到來,說:「這麼惡劣的天氣,有車能開的人都未必敢出門了,你竟然騎著機車就跑來。當心死得早啊!」

 

我心想:「若繼續待在家,我會死得更早......

 

跟同學一起進屋後,我覺得身體有些輕飄飄的,人放鬆了不少,大概是安眠藥發揮作用了。同學家的木床硬梆梆的,但從小就習慣睡軟床的我,卻不覺得有半點不適。昏昏欲睡之際,同學遞了他的手機給我,熱心地說:「我女友是讀社工的。她打電話來說可以幫你舒緩情緒,讓你能夠入睡,你接一下她的電話吧。」此時我已經有點睏了,但因為不好意思拒絕他人的好意,還是勉強接起電話。

 

他女友溫柔地說:「你就想想,現在,你身在大海,你是魚兒,無憂無慮地游來游去。現在,你身在天空,你是小鳥,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。」

 

我趕緊說:「謝謝!這方法真的太有效了,我現在非常想睡了。」

 

「還沒呢!你再想想,你現在身在藍天,你是白雲,無拘無束地飄來飄......

 

沒等她說完,我就將手機遞還給同學,我瞇著眼說:「跟你女友說我累了。」心想原本不是要幫我入睡來著,現在我想睡了,卻非要我等她催眠結束才能睡,真是本末倒置......

 

同學掛上電話後,對半睡半醒的我說:「我女友說你都不裡她。」

 

同學家的搖滾樂放得很大聲,聽起來像是演奏者正拿著鐵棒砸著電吉他鋼琴爵士鼓的聲音,砸著砸著,突然也對著我的頭猛力地砸下去。我一陣暈眩,整個人跌入久違的夢鄉。

 

大腦得到休息後,終於有辦法突圍了。一早醒來,我便開始與同學一起對那位宗教人士設立的部落格裡的內容,發動反攻。最後,雖未能將之全部殲滅,不過也已攻破了大部分不合邏輯的論點。價值觀順利重建的我,順利地從出世的執著,再度回到入世的解脫。

 

為了安全起見,我請同學跟我同住一間宿舍,一直到我要回家的那天才結束。

 

回到家後,我媽問我放暑假不回家,繼續待在外地的宿舍幹嘛。一開始我並沒告訴我媽實情,只說我在「體會人生」。後來,我有大致跟我媽說明了一下狀況,並告訴她我已無大礙。

 

我以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了。

 

在開學的前一天,我帶著滿滿的信心,重新回到宿舍,準備迎接嶄新的一學期。到了晚上,當我正快要入睡時,可怕的死亡感又微微地降臨。情況並不嚴重,我很快就恢復平靜,安然入睡。隔天上完課,一個學弟約我去打球。在去之前,同學叫我先去他住的地方一趟,我也沒多想就過去了。到他家後,打開房門,他的女友正坐在椅子上,開著電腦迎接我。電腦螢幕顯示的畫面,正是之前讓我陷入瘋狂的毒品:那位宗教人士設立的部落格。

 

我看了一眼,馬上準備離開,卻被同學與他的女友攔了下來。他們擺出很專業的態度,跟我說我必須好好再看一次那個部落格的內容,將裡面不合邏輯的理論完全破除,才不會留下病根。我實在很不想再回顧那些內容,不過同學的女友卻硬是要我坐在她面前,聽她好好念完那部落格裡第一篇文章的第一個段落。唸完後,她認真地問我說:「你知道這裡面有什麼涵義嗎?」我僵著臉答:「什麼都沒有。」同學的女友聽完,笑著對同學說:「原來他知道啊。」接著同學的女友問我現在是什麼感受,我沒答話,於是她叫同學說出我現在可能會有的感受。同學思索了好一會兒,緩緩地說:「我覺得他現在還是在抗拒那部落格裡的內容。」

 

他說對了!此刻,我的心跳已開始加快,死亡感逐漸從心窩滲出。發現苗頭不對,我很快想從同學家撤退。他們再次把我攔住,我說我跟學弟約好要打球的時間已經超過了,再不去球場對學弟很抱歉。他們聽完後,才終於苦著臉,很不情願地讓我離開,眼神對我滿是失望。

 

成功落跑後,我以為回家休息一下應該就沒事了。然而,一切都太遲了。

 

當我回到家中時,我已頭暈目眩,四肢無力。唯一精力旺盛、不斷蹦跳亂跑的,是那顆該死的心臟。我趁意識還清醒前,趕緊打電話給同學,跟他說我又發病了,問他可否帶我去掛急診。他說他要載他女朋友去上班,叫我自己叫救護車。我氣急敗壞的說是他們把我搞成現在這樣的,他說他們是在幫我,好讓我知道自己的病根本沒有好。我問那現在該如何處理我的病?他說他們可以試著幫我破除那個宗教內容,但結果會怎樣他們不負責。我問那若我去看醫生呢?他說醫生不了解我的過往,未必就能治好我的病。我問那去廟裡拜拜求神明呢?他說我無法辨別廟的好壞,求的神明未必是正神。總結完他的回答,我得到的結論是:沒有任何一個方法能確保我的病能得到有效的治療,我就準備等死吧!

 

害怕、憤怒、失望、絕望等所有的負面情緒,將我整個人拋到九霄雲外。我眼神空洞地翻閱著電話簿,查看是否還有人可以來帶我去掛急診。找了找,也就只剩下今天約我去打球的那個學弟了。學弟收到我的求救後,答應帶我去掛急診。我很慶幸他願意帶我去掛急診,因為我跟他只有在球場會碰面,稱不上有什麼交情。隨後,我打電話向我媽告知我確實得到精神病了。話一說完,我立即崩潰大哭!我媽在電話中不斷叫我別難過,但聽到這樣的話,我難過到整個心都碎了。

 

掛上電話,我躺到床上,等著學弟來帶我去掛急診。太陽下山了,屋內一片漆黑,但我沒力氣去開燈。我發現自己的身體慢慢失去知覺,雙手變得麻木。很明顯地,這不正常。我開始啃咬自己的手,希望能夠感受到疼痛感。我像隻飢腸轆轆的狼撲上等待已久的獵物般,拚命地用嘴撕裂著自己的手,但手上除了滿滿的齒痕外,什麼感覺也沒有。怎樣才能有疼痛感?我環顧一下四周,看到了擺在冰箱上的水果刀......

 

「叩叩」兩聲打斷了我自殘的思緒,學弟剛好在這時候敲了我的房門。我在學弟的陪同下,準備離開房間去掛急診時,我看到餐桌上擺放的碗盤,想到了研究所的生活,看到書桌上堆疊的課本,想到了研究所的課業。關於研究所的一切,現在我全部都得暫時放下了!想到這,淚水再度潰堤!

 

學弟人很好,說了不少鼓勵我的話。他叫我不用去想我的病要用何種方法治療才有效,只要有任何可行的方法,就儘管去試。他認為尋求醫生專業的協助也好,求神問卜也罷,都去試,別多想,因為任何一種方法都有成功治療的案例,何必非要去擔心可能失敗的機率。在學第的鼓勵下,我的心情平復了不少。雖然對於治療恐慌症這件事的畏懼感比較沒那麼強烈了,但還有另一個畏懼感無法減輕:不敢獨處。會有這種畏懼感也談不上什麼原因,就單純是因為發病造成的,所以難以用思想或意志力來抵抗。畏懼獨處的程度相當誇張!在跟學弟去麵店吃晚餐時,學弟不過是去化妝室上個廁所,離開也不到兩分鐘,但我一看到學弟消失的身影,再看到周圍一片茫茫人海,便開始害怕起來了。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,但就是怕!我一直到看到學弟從化妝室走出來時,才終於鬆一口氣,慢慢恢復了鎮定。因為這樣的情況,我拜託學弟在我的房間住了一晚。

 

回到家後,我媽一見到我,第一件事就是帶我去她平時固定會去的佛寺,請教師父該如何解決我現在的狀況。因為沒有馬上去尋求醫師的協助,我在地獄又多待了一段時間(在此建議大家,當精神疾病正使你痛苦難受時,還是先去求助於醫師比較好,因為醫師能給予的幫助多半是最即時的)。這次恐慌症的發作除了使我會畏懼獨處外,也使我的五感受損,主要以視覺、聽覺、觸覺最為明顯。醫學上稱此症狀為「失真感」,即患者會感覺自己的身體是假的。依我個人的感受而言,我認為假的不是身體,而是世界。

 

那感覺就像置身在夢裡一般,又或者置身在一幅畫中。我所見的一切都是平面的,沒有立體感。不管站在我面前的人有多臃腫,對我來說都是紙片人。我的耳朵像被塞了個重低音過強的耳機。站在馬路中央時,行人走路的聲音、路人說話的聲音、車輛行駛的聲音、喇叭乍響的聲音、道路施工的聲音,全部鬧哄哄地擠在一塊兒,同時灌入我的耳中。失真感就這樣如影隨形地跟著我,一秒鐘也不放過,我就好似被一層保鮮膜給包裹著,無法全然地感受到身旁的一切。這症狀雖不會帶來什麼痛楚,卻會使人極其厭煩。直接想像身體成天被層保鮮膜附著住是什麼滋味便可體會。而當你厭煩到想扯開那保鮮膜,卻發現根本沒個實質的東西好掙脫時,更是令人煩躁得快發瘋!當堂哥跟我媽在商討我的病況時,失真感帶來的感受特別明顯。他們明明就站在離我不到一步的距離,用非常關切的語氣聊著我的病況;然而,對我來說,他們的身影,是多麼的迷濛;他們的聲音,是多麼的微弱;他們的情緒,是多麼的淡薄。這使我傷透了心!恐慌症就像一個巨大的牢籠,將我死死地囚禁住。即便旁人努力地想幫助我,也只能無奈地在籠外觀望著,因為恐慌症將我跟他們的世界隔離開了,他們進不來,而我也出不去。

 

我就被囚禁在這牢籠整整兩個禮拜的時間。這段期間,我每天一早醒來,就是先確認那無形的牢籠是否還存在。當我發現自己仍被困在牢籠中時,便會非常抑鬱,但這份抑鬱的心情,旁人多半無法體會,有個很宅的朋友在聽我表達完失真感帶來的痛苦後,甚至還對我說他也好希望有天能像我這樣進入二次元的平面空間裡。

 

我回家的第一天,我媽整天都在不停地安慰我,但她提到很多宗教性的內容,讓我感到很反感。到了晚上,我約了個國小就認識的老朋友出來散步聊天,跟他訴說我的情況。說著說著,我忍不住掩面而泣。在我閉著眼流淚時,我突然感受到一股暖流從我的肩膀慢慢傳到心窩。我抬頭一看,發現老朋友正伸手輕拍著我的肩,臉上帶個同情又尷尬的笑容。他這樣的舉動,勝過我媽的千言萬語,直接安撫到我那支離破碎的心。回到家時,我跟我媽說我跟那位老朋友聊完天後,整個人舒坦了許多,我媽聽完,似乎有點吃醋,說她安慰了我一整天,竟敵不過朋友一兩個小時的陪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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