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到了一天的夜晚,煩人的太陽終於跟和藹的月亮換班了。謝永璇一人獨自騎著機車,照著固定的路線,經過無數的墓地,來到片遼闊無際、雜草叢生的荒地。
停下機車後,他立起中柱,面向車尾,單腳舉起,往座椅一跨,輕巧地坐到座椅上,接著他身子向後往車頭一靠,把機車當成搖籃似的坐著,坐姿看起來很悠哉。隨後,他看了地面至座椅的高度,心想若自己的身高能再高個幾公分,應該就不需得用這麼滑稽的動作才能坐到機車上了。
晚風拂面吹來,撥弄著永璇至肩的長髮。他伸手將飄散在眼前的頭髮理了一下,戴上耳機,用手機選好要聽的曲目後,再拿出剛剛在7-11買好的東西:一包菸和一打啤酒,開始了他期待已久的美好夜晚。
他點了一支菸,深深地吸了一口,抬頭望著月亮,將嘴裡那口菸緩緩吐出。在月光的照射下,吐出的菸能看得更清,永璇喜歡看著菸飄散的樣子,這讓他覺得自己置身在夢中。
這片荒地沒什麼光害,滿天都是閃爍的星星,月色也特別皎潔,但永璇來這地方並不特別是為這兒的夜景,他求的是靜。沒人擾的靜,沒喜悅的靜,沒生命的靜。這樣的靜,使他孤獨得很放心。
高速公路就位在這片荒地上,永璇的目光追著一道道呼嘯而過的車頭燈,左手拿菸,一根接一根地抽,右手拿酒,一瓶接一瓶地喝。他希望在現階段的生命旅途上,他可以像行駛在高速公路上的車一樣,飛快的前進,至於最終會通往何方,他不知道。但這不要緊,他相信只要快點度過現在的日子,就能迎向一個嶄新的未來。而在那嶄新的未來還未來臨前,他的苦,菸裡除;他的樂,酒裡圖。
耳機裡輪替撥放的曲目到了某一首歌的副歌,歌詞是:「Is it you? is it you? Maybe you are the one I’ve been waiting for……」聽到這首曲子後,永璇從機車上跳了下來,往荒地裡走去,腳步一踩,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醉得走不直了。
「終於盼到這感覺了!」永璇心裡想著,整晚憂愁的面容終於露出微笑。他掛著這抹微笑,搖搖晃晃地走著,繼續朝荒地裡邊前進,整個樣子配上他那頭長髮,看起來瘋瘋癲癲的。
到了荒地中央,永璇挺直身子,雙手舉高,伸了個大懶腰,朦朧的雙眼將荒地環顧了一圈。
空蕩蕩的,什麼也沒有。
他呢喃道:「Where on earth can you be……」
呆站了幾秒鐘後,喝下最後一口酒,重新點了隻菸咬在嘴裡,永璇低著頭,默默地往機車的方向走去。到機車旁時,菸也剛好抽完了。他丟下菸蒂,隨腳將菸頭踩熄,坐上機車,離開了這片荒地。
隔天的夜晚,永璇又來到這片荒地,抽著菸,喝著酒,聽著音樂,在這片荒地待上一整晚,直到喝完最後一口酒後才回家。
每一個夜晚,永璇都不斷重複著這樣的生活模式。
半年,就這麼過去了。
※
某一夜,永璇在家吃完晚飯後,便騎著機車出門,準備繼續著每晚固定的生活模式──到那荒地抽菸喝酒聽音樂。
他先到7-11買了同樣的東西:一包菸和一打啤酒。要結帳時,已有兩個男的先排著隊,永璇接著排在後頭,這時,一個聲音響起。
「小姐,這邊可以為您服務喔!」一個女店員在櫃檯招手喊著。
「小姐?不會又是在叫我吧……」永璇在心裡默念。他側著身,看了一下前面排隊的顧客,沒錯,都是男的。永璇低下頭,無奈地笑一下,提著放滿一打啤酒的籃子,朝那女店員走去。
「這邊可以結帳?」永璇低聲問到,接著抬起頭,看向那位女店員。
「對!可以…….啊!對不起,是先生。剛叫錯了!對不起對不起!」女店員瞬間低下頭,脹紅著臉,用手捂住嘴,尷尬地不停笑著,不敢再看著永璇。
「沒關係。」永璇笑著回答,把籃子放到櫃檯上。
女店員結帳時一直低著頭。她擺出很認真的樣子,來回盯著要結帳的啤酒與收銀機的螢幕,視線刻意避開永璇。
「總共三百四十三元。」女店員終於抬起頭與永璇對眼。她抿著嘴,做出微笑,並刻意張大眼睛看向永璇。她之所以擺出這樣的表情,是想故作鎮定,好掩飾內心澎湃的歉意。本就有雙大眼睛的她,再這麼刻意一撐大,眼珠子幾乎都快掉出來了。永璇被這雙突如其來的大眼給看傻了,射入永璇眼中的畫面不光只有女店員的大眼,她小巧的鼻子,細薄的紅唇,白皙的臉皮,也一併納入。
「真可愛!」永璇在心頭吃驚地吶喊,不過他很快就回過神來,眨了一下眼,掏出錢包,快速遞出一張五百元的鈔票給女店員。
女店員正要將找的錢給永璇時,永璇立刻對她說:「噢!不好意思……我要一個袋子。」
永璇平時很少買袋子的,他這麼做不過是想多看那女店員幾眼。
「喔,好!那一元。」女店員從要找的零錢當中拿掉一塊錢,動作不是很俐落。
「謝謝。」永璇最後瞄了女店員一眼,提著裝滿啤酒的袋子離開了櫃檯。
剛出7-11店門口時,永璇放在口袋裡的手機響了,他整個人驚了一下!他的手機很少會在晚上的時候響起的。
會是誰呢?永璇納悶著,拿起手機一看:盛銳炎。
永璇接起電話,平淡地「喂」了一聲。
「哈囉!在忙嗎?」
「沒,怎麼了?」
「打球了啊!沒事還不來打球!」銳炎興奮地說。
「啥?真的假的?下午才剛打完欸……」
「哈!沒啦,有點無聊,想問你要不要出來晃晃。」
「喔……」永璇遲疑了一下,問:「那要不要去看夜景?」
銳炎馬上不屑地說:「看夜景?兩個男人去看什麼夜景!」
「那你就把我當女的吧!剛剛才又被叫小姐而已。」
「瘋啦?你自己去!」銳炎很堅硬地回絕掉。
「那……」永璇想了一下,接著輕快地說:「來看個妹要不要?」
「正嗎?」
「我覺得不錯啦。」
銳炎馬上口氣溫和地說:「不早說!在哪?」
「丹丹漢堡對面的7-11。我現在人就在這。」
「OK!我大概十分鐘內就到,等我。」
永璇掛上電話,心想大概也只有關於女人的事,銳炎才會這麼好說話。
永璇等人的時候總習慣抽著菸。但這回他不抽,走進7-11裡,挑了個面向櫃檯的椅子,坐了下來,靜靜地等著銳炎過來。
※
銳炎果真不到十分鐘就來了。他往永璇走去,一屁股剛坐下馬上說道:「奇怪!你正常不是會在外面抽菸?」
永璇笑著說:「戒了!」
「那等下讓我看到你抽我就一拳下去!」銳炎不以為然地說著,轉頭看向櫃檯,「你故意到這邊坐的吧?風景還不錯嘛!」
「不然你以為我沒事幹嘛戒菸。」永璇冷冷地回道。
「是眼睛大大的那位個對吧?」
「嗯,還行嗎?」
「是漂亮啦!但你怎都喜歡看這型的……」銳炎轉回頭,拿出手機開始滑著。
「這型的不好嗎?」永璇好奇地問。
「你喜歡就好。」銳炎專注地盯著手機,心不在焉地答道。
永璇察覺到銳炎懶得回答這問題,所以他雖好奇,卻不再多問。
過了一陣子後,銳炎才把手機放下,說:「衝了啊,去跟她要賴!」
永璇笑說:「我哪敢。」
「那不然先用臉書搜搜看,她叫什麼名字?」銳炎又拿起手機來。
永璇搖搖頭說:「不知道。」
「靠!」銳炎驚訝地看著永璇,「剛買東西時沒看她胸前的名牌嗎?」
「沒啊……誰像你經驗這麼老道。」
「好吧。」銳炎收起手機,拿出機車鑰匙把玩著,「那等一下要去哪?」
「我是都會去看夜景啦。」永璇深吸一口氣,伸了個懶腰。
銳炎一臉狐疑問:「你到底是去看什麼夜景?」
永璇笑了一下,說:「就固定會去個地方抽菸喝酒,那邊可以看得到星星,所以……應該可以是說去看夜景吧。」
「在哪?」
「很偏僻,你應該不知道。」永璇頓了一下,過了幾秒後才說:「你有要去再說吧。」
「好,那走吧。」銳炎從椅子上站了起來。
「真的要去?」永璇稍微吃了一驚,心裡突然有點後悔剛剛提看夜景的事。
「對阿,不然坐在這兒要幹嘛?」銳炎看了一下掛在右手的錶,接著很認真地看著永璇說:「你去買包菸吧!」
永璇納悶地說:「可我還有剩。」
「誰管你有沒有剩。重點是要去跟那店員結帳啦!」銳炎飛快地說道。
永璇搖搖頭說:「不要,這太明顯了!擺明就是要去看她。」
銳炎聽完聳了聳肩,「那又怎樣?她知道就知道阿。就是要讓她知道才好!」
「不了,我不像你這麼有種。」
銳炎嘆了口氣,緩緩地說:「那不然我幫你買,我要看她叫什麼名字。」
坐在椅子上的永璇,輕輕將身子向前傾,右手肘靠在桌上,並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撐住額頭,想了想,接著站起身來,無奈地說:「算了,還是我自己跟她買吧。」
「這才叫男人!」銳炎拍拍永璇的肩,「那我先到外面等你,加油!」
話說完,銳炎就往店門口走了。
永璇呆站在原地,偷偷看了一下那位女店員,發現她也正往自己這方向看過來,嚇得他趕緊把視線別開。
永璇故意低下頭,搔搔後腦杓,然後視線一直望向地板,腳步僵硬地往櫃台走去。
「一包七星。」永璇完全不敢正眼看那位女店員,眼神東飄西飄,視線永遠不超過那位女店員的肩膀。拿到發票時,他聽見那位女店員輕笑了一聲,但他不想去猜想那笑聲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思,發票往口袋一塞,趕緊走出店門口。
「看到名字沒?」銳炎著急地問。
「看到了,叫林慧婷。」
「你確定?」
「確定。」永璇無奈地笑了一下,「我從頭到尾也只敢去看她的名牌。」
「很好。」銳炎看了一下錶,「那所以我們要去哪看夜景?」
「你騎車跟在我後頭吧,就在這附近而已。」
※
永璇騎著機車前往每晚都會去的那塊荒地,中途經過墓地時,他發現跟在後頭的銳炎突然加速前進,騎到永璇的側邊來。
到達荒地後,永璇一下車便問銳炎:「你剛剛幹嘛突然騎到我旁邊?」
銳炎坐在機車上,神情慌張地四處觀望,接著又馬上靜下來,眼神堅定、表情凝重地說:「這個地方一定有。」
「有?有什麼?」永璇納悶地問。
「還能有什麼?」銳炎看向永璇。
永璇笑著說:「有鬼嗎?」
銳炎厲聲說:「別講出來!」
「喔…...」永璇知道銳炎是真的害怕,就不再多說,點了根菸,抽了起來。
「所以你晚上都來這地方抽菸喝酒阿?」銳炎不可置信地看著永璇。
「對阿,半年有了。」永璇遞一瓶啤酒給銳炎,「喝嗎?」
銳炎接過啤酒,皺著眉毛對永璇說:「你沒事來這種地方幹嘛?」
「沒朋友,然後又無聊。」永璇開了瓶啤酒,連喝三口,接著說:「所以就跑到這兒躲起來。」
「無聊你可以找我或……」銳炎話突然止住,猶豫了一下,再接著放大音量說:「或去逛逛街阿。」
永璇聽到銳炎說沒朋友可以找他這句話時頗感動,但他也看出銳炎的猶豫。他知道銳炎並不希望永璇在無聊的時候,就真的都跑去找他。
永璇默默地喝著啤酒,沒有說話,心裡想著他讓銳炎知道他晚上會來這地方到底是好還是不好,因為他從沒讓任何人知道這事。永璇認為這片荒地是他專屬的避風港,若會來這荒地的人不只有他,那麼他生活裡僅存的寧靜也就被剝奪了。他之所以沒多考慮就帶銳炎來這荒地,是因為銳炎是他最重要的朋友,也是他唯一的朋友。
永璇是在球場認識銳炎的。球場是永璇唯一會跟人接觸的地方,畢竟籃球無法自己一個人打。永璇個頭不高,身材單薄,卻靠著體能、球技與不服輸的心態,打贏不少比他高大粗壯的對手,在球場很容易受到注目。但當銳炎出現在球場時,永璇的光芒就消失了,因為銳炎不僅身材好,在體能與球技上,也更勝永璇一籌。永璇並沒因此心生妒忌,反而打從心裡崇拜著銳炎高超優美的球技。都愛單打獨鬥的兩人,在互相組隊時,永璇都會乖乖把球權交給銳炎。永璇猜想或許是這份顯而易見的仰慕之心,使銳炎願意從陌生的球友,與他昇華到交心的摯友。但即便兩人感情很好,永璇下午打完球後離開球場,就也不會再跟銳炎連絡。他跟銳炎互留電話只為打球時方便邀約。這也是為何今晚銳炎打電話給永璇時,永璇整個人嚇了一跳的原因。
沉默一段時間後,銳炎開口問:「你晚上跑來這地方,難道都不怕那東西嗎?」
銳炎還是不敢直接說出鬼這個字。
「那東西我根本想都沒想過。」永璇吐了口菸,笑說:「真有那東西也不錯啊,我抽菸喝酒時能有個伴。」
「你笑的樣子真恐怖!」銳炎用厭惡的眼神看著永璇。
永璇不答話,繼續抽著菸。
「沒朋友的話,晚上怎不在家陪你奶奶?」銳炎問。
「她老人家早睡了。」
「也是,老年人都很早睡。」銳炎突然嚴肅地說:「不過就算我的家庭遭受到跟你一樣的事,我也不會像你這樣,每晚跑來這抽菸喝酒。」
永璇愣了一下,表情有點僵掉,但隨後又馬上笑著說:「你當然不會!你一定是不知跑去找哪個女的鬼混了。」
銳炎把手上的啤酒喝完,喃喃地說:「也是……就算沒女人,我也不會來這種鬼地方。」
銳炎忽然發現自己不小心說出「鬼」這個字了!趕緊閉上眼睛,雙手合十,害怕地說:「不好意思不好意思,我只是不小心說錯話,沒有惡意!」
「沒必要這麼誇張吧,有這麼可怕嗎?」永璇說。
「廢話!」銳炎大聲地說:「誰來這地方能不怕那東西!」
永璇思索了一下,皺著眉頭說:「你好像真的很怕那東西……」
「你難道不怕嗎?」銳炎立刻回道。
「怎麼可能不怕。」永璇隨口一答,腦中開始思考自己是否真會怕鬼,若不怕的話,那自己怕的到底是什麼。他邊想,邊喝著手上的啤酒。
酒喝光時,他伸出右手,把裝著啤酒的袋子拉開來,左手拿出口袋裡的菸盒,準備點根菸來抽。就在這時,他笑了。
他知道答案是什麼了!
他不怕鬼。
他怕的是最後一瓶酒……與最後一根菸。